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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 24 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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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 24 章

三人的手同時貼在探墟鏡一角, 強橫的靈流註入,探墟鏡鏡面上出現紙張沁了水後呈現出來的波紋狀畫面,刺目的白芒將他們包裹, 數十步內光華燦燦, 宛若下了場無有實形的煙花雨。

侍從上來扶江召,聲音裏壓著十足的怒意:“公子。”

江召指骨透白,冷得像冰,他執著手帕將唇邊的血面無表情擦幹凈,盯著帕子上的一片猩紅, 感受四面八方投來的視線,鄙夷, 幸災樂禍,看戲的戲謔譏嘲……

江召太熟悉這種視線了, 他從前性格淡, 凡事都不計較,隨他們怎麽看, 自己只想將自己的日子過好, 和溫禾安在一起後,他只在乎她的想法, 對別人的說法通通置之不理。

此時此刻,直面這一幕,他卻覺得無比刺眼, 刺眼到他眼底止不住升騰起陰戾之氣。

江召緩緩深吸口氣,從喉嚨裏湧上來的仍是深重甜膩的血腥氣,他將染血的帕子緊壓在手裏, 啞聲道:“我們先回。”

轉身間的一擡眼,卻見不遠處商淮環胸從上到下打量他, 眼神中倒是不見輕視,只是分外不解。

不解為什麽溫禾安竟看上了他。

江召平靜地與他對視,帶著兩三個侍從閃身離開了原地,回到王庭在蕉城定下的下榻之處。

“公子,我立刻去喚醫師來。”

王庭一擲千金,將蕉城城南的一座酒樓清了出來,江召的房間在三樓,屋內僻靜寬敞,軒窗下種了許多綠植,有幾盆金桔喜氣洋洋掛了滿枝,生趣盎然,可惜江召而今對這些東西連個眼神都不肯給。

“回來。”江召兀自站到屏風前,聲音輕得叫人心尖發顫:“請什麽醫師,還嫌不夠丟人嗎?”

侍從看了看他,張張嘴,心中又難過起來。

屋裏一時陷入死寂。

江召朝他擺手,短聲吩咐:“出去。”

侍從替他合上了房門。

眼前的屏風上繡著林莽深處,山水之間,因為繡娘技藝足夠精妙,其上花草葳蕤,蔥蔚洇潤,蛺蝶振翅的細節均栩栩如生,江召卻只是低頭看自己的虎口。

陸嶼然隨手甩出那一擊,不僅震了他的肺腑,還將他的虎口撕裂,深可見骨。

江召拋開腰牌,從裏面找了靈露,灑在傷口上,疼痛感旋即襲來,他只是冷眼看著,好像五感皆失,此刻漠然註視的,是無關之人的身軀。

他想起剛剛那道雷擊之術。

那一擊快到離奇,江無雙的動作也不慢,在他擋下一部分攻擊的情況下,抵達他身上的力道依舊可怕,如果他仍是七境,那他當時就已經重傷昏厥,倒地不起了。

而即便他現在脫離了七境……

江召垂睫再次看向自己的掌心,攏了攏手指,想。

九境與九境之間,差距果真存在,且來得比低境界來得更為直觀顯著。

因為有江無雙遮掩,他的真實境界應當沒有暴露,就算是陸嶼然本人,也只會覺得江無雙替他承受了很大一部分,不會往下深究。他接下來還有許多事要做,他要用生命輔佐江無雙,要初步接手塘沽計劃,要在王庭內部噬人的權力漩渦中保持清醒。

每一件,都讓他無比反感厭惡,放在從前,多想一陣都會止不住幹嘔。

江召眸色漸深,食指帶血,拂過屏風上那只振翅的蛺蝶,心緒一沈再沈——溫禾安還是沒有找到。

每天那麽多消息和畫像傳到手邊,沒有一個是她。

她到底在什麽地方。

究竟誰帶走了她。

……

喉嚨裏鉆出抑制不住的癢意,江召扭頭咳了兩聲,又直起身,手指落在屏風上,聲音輕得離奇,褪去陰寒之意,低得像嘆息似的囈語:“你不是也答應了,可以好好在一起嗎。”

江召從小就明了自己的身份,在盤根錯節,利益至上的陰暗世家,一個靈根有缺憾,註定不能達到九境的孩子,生來就是棄子,如果不是和天都有合作需求,要交換質子展現誠意,他或許早就悄無聲息死在雲封之濱了。

後來在天都的生活也沒有變好,時有刁難,時遇驚險,但無有性命之憂,總的來說,馬馬虎虎過得去。

多年經歷塑成了他恬淡溫和的性格,沒有太強的好勝心,沒有物欲上很高的要求,閑時捧詩聽雨,竹林裏烹茶待友,遇見溫禾安之後,這種生活仍在繼續。

塵世紛爭如洪流當頭,溫禾安偶爾疲累,會來這裏歇歇腳,累得像個冒雨前來避難的小孩。

江召溫柔地接納她。

她在外手段淩厲,外人評價褒貶不一,可江召知道她是個心地柔軟的女子,至少在他們那方僻靜悠閑的院子裏時是那樣。她常捧著熱茶靠在躺椅上,腿上搭條小薄毯,笑吟吟的,說什麽都應好,偶爾有不應的事,也不說話,就慢吞吞抿茶不吭聲,半點擺架子的壓迫感都沒有。

他們的“家”,更像兩個人的避難所。

江召知道這世上高位之人都是如何對待自己身邊風月之事的,連正兒八經的提及都覺丟人,對待玩物般生殺予奪,全憑喜好的態度,溫禾安卻不這樣。

有時候他去內城找她,見她偶有好友相聚,他們揶揄,打趣,也是試探,他一顆心微懸,擔憂地看她,卻見她只是坐著聽他們說話,將所有調侃話語招盤全收,並不辯駁。

那種態度,像是默認了,也像是一種無聲的宣告。

頭一次動心的小公子慌張失措,竭力壓制著心裏升起來的,叫人眩暈的美妙悸動。

大抵世間無人能免俗,所有先踏足情、愛的人都要嘗一遭患得患失,自我懷疑,日漸自卑的滋味,他開始晝夜不分勤勉修煉,但因為生來的缺陷,一直在七境停留,每次嘗試突破時如遭淩遲,痛不欲生。

一次被溫禾安看見了,她蹲下身,抽掉他覆眼的綢緞,看著他雙目淌下的血痕,與他對視,皺眉:“不行的話,就算了吧?”

她好像在心疼他。

江召當時視力受損,聽到這話,仍要竭力睜眼觀察她的神情,她皺眉的樣子,不認同又有點無可奈何的語氣,他心頭一頓,即便知道她喜歡不貪求的人,也仍是鬼使神差地道了一句:“能不能……我們好好在一起。”

就像現在這樣,不論什麽家族,什麽修為,什麽流言蜚語,他們兩個始終在一起,一直。

溫禾安不明白他為什麽這麽說,她嘆息:“不是一直在一起嗎?”

溫禾安答應了。

自那之後,溫文爾雅的王庭公子可以為了她赴死。

他在溫禾安身邊的時間長了,長到傳入了王庭的都城內,他父親的耳裏,王庭給他傳來密信,提出條件,允諾他權勢,地位,財富,以及修為可以破至八境的可能,溫流光再三與他私下交涉,亦許了無數好處。

江召面不改色地拒絕了所有東西。

家族,親緣,修為,他都不要。

他已經有二少主了。

江召變得貪心了,他知道這犯了溫禾安的忌諱,她一開始就將這點說明白了,可他控制不住。

帝嗣之名,九州皆知,在剛和溫禾安在一起時,江召就知道了他們之間的事,他並不在意,也不曾對這位天之驕子有過半分好奇,那樣恣意張揚,註定成就大氣候的人生,與他根本打不著幹系。

他只想過好眼前的日子。

直到後面事情發生在眼前,江召才嗡然一懵,他開始在溫禾安耳邊說起解契之事。她與陸嶼然之間的關系本就名存實亡,天下共知,他們早晚是要解契的,她既然答應和他好好在一起了,為了他們的以後,這個結契,也該提上日程了。

溫禾安沒有答應,她說陸嶼然太過危險,她不能為這種事情同他周旋。

他無法理解,也無法接受這個解釋。溫禾安遇事只解釋一遍,再親近的人都不破例,他連著幾次要求,她的態度便驀的淡了,不常來,也不常回他的消息。

江召被困在那座院子裏,木然無措,覺得自己沒錯,不肯低頭,卻又日日都等著她過來,她不來,他就枯坐一整夜,明月般清和的人迅速消瘦下去。

侍從看得心疼,每次勸他,他也不聽,較勁一樣熬著,熬的不是溫禾安,而是自己。

他瘋了一樣去打探關於陸嶼然的消息,得知他超然的地位,生屠百戰榜,人人忌憚的實力,除此之外,他性格成謎,交際圈成謎,不常出現在大家的視線中,他連消息都打聽不到。

溫禾安依舊沒有來。

好像要和他徹底斷掉一樣。

去年初秋,江召生了一場大病,臥床五六日,不省人事,醒來的時候,溫禾安正坐在床前。她臉色也不好,眼下掛著烏青,平時最為靈氣的臉那日笑起來都有些不自然,她招來醫師,聲音也啞,問他身體該如何調理為好。

他們和從前一樣相處,從前一樣說話。

江召卻知道,不一樣就是不一樣了,在溫禾安起身準備走的時候,他撐著身體坐起來,去拉她的衣袖,漂亮的眼睛被藥氣熏紅了,他在挽留她,又是在抱著最後一點希冀問她:“你有考慮過我們之後的事嗎?”

他問一次,只問這一次。

她說有,他就認了,之後陸嶼然的事,他不問了,也不催了。

溫禾安卻在原地站了會,轉過頭來時,他還看到了她眼睛裏的紅血絲,她一向將情緒藏得很好,那會眼裏卻全是深重的,將人壓得無法喘息的深晦疲憊,那好像是一種厭倦了的態度。

她連名帶姓喚他,毫不留情地一字一句道:“江召,天都絕不會容許王庭質子進門。”

她說完便走。

江召生的那場病幾乎要了他的命。

等他恢覆過後,一切都不一樣了,他變得格外沈默,眼神冷酷,他壓下了王庭的書信,開始與溫流光接觸,他主動聯系溫禾安,又變回從前那個識趣聽話,萬事不爭的質子。

溫禾安忘了那天的事,他也沒有再提。

天都不會接納王庭質子。

如果她失去天都的身份,如果他不再是質子呢。

說白了,就是還是要看身份,要看實力,要看權勢,那他就不顧一切去爭,去算,去奪。

溫流光和他組了個天衣無縫的局,溫流光以為溫禾安會全然相信他,只要他配合,立刻就能扳倒溫禾安,他只默然聽著,心中何其悲哀地哂笑,從前滿心圍著她轉時不曾發現的細節,如今又如淩遲的刀剜下來——溫禾安看似好說話,其實對誰都有戒心,他也不例外。

溫禾安並不會相信他,她只相信自己。

果真。

她唯獨允許他進出陣法,因為他實力只有七境,溫家家主沖擊聖者產生的屏障唯有九境可以破入,他有心無力,就算進去了,也連根汗毛都傷不到閉關的家主,所以在進去之前,他找王庭要了秘法,以大幅度燃燒壽數拔高修為的秘法,將實力強行提至九境。

為此。

他可能活不過三十載。

他將自己賣給骯臟的,無一日不散發著腥臭,他曾經做夢都想逃離,切斷一切關系的王庭了。

溫禾安位高權重時沒有選擇和他在一起,這次名利皆失,跌入泥沼,她無有選擇。

門外,侍從小心的敲門聲打斷了江召的思緒:“公子,外島的人來了。”

江召又點了點屏風上蝴蝶的翅膀,而後收手,覆袖,冷聲道:“讓他進來。”

身著銀甲的男子肅目推門而入,他恭恭敬敬朝江召拱手,未有遲疑寒暄,徑直匯報手中事宜:“公子,外島之事一切準備就緒,傀陣徐家的人已經在山裏安置兩月有餘,這些時日外島天氣正好,隨時可以起傀,而今全聽公子一聲令下。”

江召在書桌前靜立,似在深思。

回到江家後,他漸漸接手了一些絕密任務,蜘蛛網般覆雜,看似密切相連又毫無頭緒,有時候甚至摸不清一些任務到底都在搞什麽,他作為執行者,也只能在接手過程中連蒙帶猜窺得一點真相。

就如同這個和塘沽計劃扯上點關系的外島。

居然在百年前就開始布局了。

江召問:“外島現在有多少人?”

銀甲男子這才歐擡頭,露出一張冷毅的國字臉,他想了想,事無巨細地交代了:“徐家來的人有一個九境,五個八境,他們家天賦最好的都在這了,剩下的人都是我們的,四位九境,十五位八境,七境有五十多位。”

“島上情況怎麽樣?”江召頷首,又問:“有無外人察覺?”

“一切正常,沒有可疑之人。”那人頓了頓,又道:“不過每年這個時段,都有城內家族組成商隊進山,同村民們采買皮子和藥材,這次才過十五,他們就來了。”

“多少人?”

“十五支商隊,大概有兩百餘人,屬下排查過,都是尋常商隊,沒有混雜其他人進來,不足為懼。”

江召敲敲桌面,很快下了決定:“如今三家齊聚蕉城,我不想看到太大的鬧局吸引別人視線,先將這些人從山裏驅逐吧。”

下屬抱拳:“是,屬下這就去安排。”

江召朝他擺擺手,眼神淡漠地提醒:“用地動,記得善後。”

下屬無聲頷首,退出門外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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探墟鏡前,商淮從天剛亮等到天黑,再到燈火齊明,繁星漫天。

這期間,其他三家的人木頭人一樣規規整整站在原地等候。他大概是全場唯一一個有所動作的活人,坐著,又站起來,和幕一交談,發現幕一扭扭捏捏的也不敢太搭理他,頓覺無趣,最後拿著四方鏡把玩。

子夜高天。

探墟鏡前站著的三人終於動了,諸位木頭人眼前一亮,紛紛抖落肩頭的露水迎上去,商淮精神一震,朝陸嶼然走過去,問:“怎麽樣?發現什麽了?”

陸嶼然稍一點頭,將腰間雲紋腰牌取下丟給身側同樣翹首以盼的幕一,聲音帶著點種久未說話,驟然開口的微啞:“去下令調集巫山所屬,讓他們在蘿州州城等候命令。”

“還有,我要見蘿州城城主趙巍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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